所以完全浸在艺术中间的克利斯朵夫不胜惊愕地发觉,心中涌起许多陌生的,意想不到的力量;既不是他的情欲,也不是他的悲哀,也不是他有意识的灵魂……而是一颗陌生的,对他的所爱所苦,对他的整个生涯全不关心的灵魂,一颗欢乐的,神妙的,狂野的,不可解的灵魂!它把克利斯朵夫当作马一样地驱策,老是用踢马刺踢着他。偶尔能歇下来喘口气的时候,他一边看着所写的东西,一边问自己:“怎么,怎么这个会从我身上出来的?”
他那时被精神的狂乱降服了,那是所有的天才都领教过的、不受意志拘束的、独立的意志,是“世界与生命的谜”,为歌德称为“妖魔一般的”;他自己虽有武装保护,也被它制服了。
克利斯朵夫写着,写着,成天成月地写着。有些时期,丰满的精神不需要任何养料,继续在那里无穷无尽地生产。只要轻轻地撩拨一下,微风送来一些花粉,就能使千千万万的内心的萌芽长发起来……克利斯朵夫没有时间思索,也没有时间生活。忙于创造的灵魂威震着生命的废墟。
随后,一切都停止了。克利斯朵夫筋疲力尽,老了十岁——可是得救了。他离开了克利斯朵夫,托生到了上帝身上。
头上突然出现了星星白发,好似秋天的花在9月里一夜之间开遍了草原。腮帮上有了新的皱纹。可是恬静的眼神恢复了,嘴巴的神气表示隐忍了。他心平气和。如今他明白了。他明白:一朝面对着震撼世界的力量,他的骄傲,人类的骄傲,都是没用的。没有一个人能完全自主。非警惕不可。要是你睡着了,那股力就会溜进我们胸中把我们带走……带到哪样的深渊里去呢?带到泉源枯竭的地方,把我们丢在干涸的河床里面。单是愿意战斗还不够。应当向不可知的神明低头!他兴之所至,会随时随地给你爱情,死亡,或是生命。没有上帝的意志,单是人的意志是一无所用的。上帝在一刹那就能毁灭我们多少年的劳作与努力。而他高兴的时候,也能使腐朽化为神奇。一个能创造的艺术家,特别感觉到自己逃不过神的掌握;因为真正伟大的艺术家是只说神灵启示他的话的。